第235章 风吹不断(2 / 2)

屏幕布满雪花点,遥控器被收走了,但电源线还在。

他知道时间不多了。

夜里十一点十七分,护工打盹的间隙,他拖着输液架挪到墙角,颤抖的手将u盘重新插入电视背后的usb口。

这台老旧的智能电视还能连wi-fi——密码是王强上次来看他时随手写在药盒背面的“shoudengting2023”。

连接成功的瞬间,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撑住没倒下。

电视界面跳转进文件管理器。

他点开预设好的远程桌面程序,输入家中服务器地址。

画面加载缓慢,每一下卡顿都像在抽走他的生命。

终于,桌面浮现:一个名为《1996备忘录》的加密压缩包静静躺在d盘根目录,旁边是一行小字批注——“仅限学术传播,勿用于煽动”。

手指在遥控器方向键上哆嗦着移动,“发送”确认三次才成功。

数据开始上传,进度条一格一格向前爬行。

三个境外学术数据库的镜像节点分别位于苏黎世、东京与多伦多,是他三个月前就悄悄注册并测试过的通道。

每上传一段,系统自动拆解文本、分散存储,并嵌入虚假元数据混淆追踪路径。

“只要有人能读到……”他低声呢喃,喉间又涌上腥甜,却强行咽下,“哪怕只是一个留学生……”

三天后,波士顿。

哈佛中国研究论坛的圆桌会议上,一名归国探亲的博士生站起身,从背包中取出打印稿。

她声音不大,却让全场寂静:“我带来的不是论文,而是一份来自中国北方村庄的记忆实录。”她宣读了《1996备忘录》中的三段摘要:关于征地账本的秘密移交,关于集体沉默如何成为暴力共谋,以及那个从未立案的麦田命案。

会场陷入长久沉默。随后,掌声由零星到轰鸣。

消息如风穿林,迅速蔓延至海外汉学圈。

牛津、斯坦福、新加坡国立相继组织专题研讨;有学者称其为“底层视角下的社会创伤考古”,更有媒体试图联系作者采访。

而国内某核心期刊编辑部连夜召开紧急会议,在反复斟酌措辞后,罕见地刊发一篇评论文章——《结构性暴力不应成为历史黑洞》,文中虽未直接引用备忘录内容,却明确提出:“对特定年代公共记忆的整理,应超越个体恩怨,进入制度反思层面。”

当晚九点四十二分,守灯亭村卫生所的值班医生发现,程立峰的床位空了。

他在字条上留下最后一句话:“我不是要翻案,是要留下一把尺——量一量,时代进步了几厘米。”

此时,老杨婶正坐在自家堂屋的煤炉旁,面前摆着二十几支铅笔和成叠的作业本。

妇女夜校的第一课即将开始。

门外陆续传来脚步声,都是些平日围着锅台转的女人,最年长的六十八岁,最小的也过了五十。

她们裹着厚棉袄进来,搓着手,眼神里带着疑惑。

“学这个干啥?”有人低声嘀咕,“咱们一辈子没写字,不也过来了?”

老杨婶没急着回答。

她掏出手机,点开李娟做的“麦田档案馆”网页,投影在白墙上:泛黄的照片、口述录音的文字稿、孩子们画的祖辈生活图册……最后是一行字:“每一个普通人,都值得被记住。”

屋里静了下来。

她拿起粉笔,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——杨桂香。

“来,跟着我,先学会写自己。”她说。

女人们低头临摹,铅笔划过纸面沙沙作响。

有人写错了,用力擦破了纸;有人念着笔画,像孩子般认真。

课程尾声,她们围成一圈,用王强赞助的二手摄像机录制视频。

镜头前,她们不再躲闪,而是挺直脊背,齐声说:

“我们是守灯亭的女人,我们记得。”

这段视频后来成了“记忆归档计划”的首页开场动画,循环播放于所有关联站点。

没人知道是谁最先提议加上那一句字幕:“有些遗忘,是从不敢开口叫自己的名字开始的。”

谷雨翌日清晨,空气湿润微凉,新翻的泥土气息混着麦苗清香弥漫全村。

“梯子小学”的临时礼堂搭在操场边,木结构顶棚刚刷过桐油,泛着淡淡的光。

签约仪式开始前五分钟,名单公布。

葛兰芝位列首位,任教政治课,《创伤教育导论》将以“选修拓展模块”名义试行。

李娟兼任财务基础与青少年心理辅导,她的教案标题是《当你被贴上标签之后》。

而陈景明的名字出现在最后一页附录中,职务写着“荣誉讲师”,课程名称令人驻足良久——《人生标签工作坊:你身上的词条,是谁写的?

最后一项议程,是全体村民在一块槐木牌上签名承诺:永不拆除此校,无论时代如何变迁。

笔一支支传递,名字密密麻麻爬满木板。

有人签全名,有人按红手印。

就在最后一人落笔之际,李娟忽然抬手指向天空。

乌云裂开一道缝隙。

阳光如金瀑倾泻而下,恰好落在陈景明轮椅前方那截枯枝上——那是三十年前村里砍倒的老榆树残干,早已被视作无生命的遗迹,任其裸露在风雨中腐朽。

可此刻,在众人目光交汇之处,那焦黑皲裂的树皮深处,竟悄然冒出了一星嫩绿。

极细、极柔,却无比清晰,在风中微微颤动,仿佛回应着某种沉睡已久的召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