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9章 老槐树不许走(2 / 2)

沙盘中央,一片规划整齐的文创市集赫然在目。

绿道蜿蜒,咖啡馆林立,游客如织。

而在园区核心位置,一棵孤零零的树被红色圆圈标注,旁边竖着小旗——

景观移植点:百年槐树(拟迁至3号广场)

他俯视良久,忽然抬手,按下内线电话。

“准备新闻通稿。”声音冰冷,“主题:‘传统与现代共生的新典范’。”

窗外,最后一缕暮色沉入地平线。

无人察觉,沙盘边缘的泥土里,一根细弱的绿芽,正悄然顶破塑料表层,向着灯光,微微探出。

县城某办公楼顶层,厚重的窗帘将外界的夜色彻底隔绝。

唯有沙盘中央那圈红色光晕,在程立明冷峻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
他指尖轻敲轮椅扶手,节奏缓慢而精准,像一台精密仪器在计算人心的裂缝。

“ai反制方案已备妥。”助理低声汇报,目光不敢直视,“直播一旦开启,系统将在十分钟内生成三段合成视频——一段是陈景明在病床上语无伦次地喊‘我要烧了村委会’;一段是王强持刀威胁村民的画面;还有一段……李娟煽动留守儿童冲击镇政府。传播链路已预设,热搜词条也准备好了:#守灯亭闹剧#、#返乡疯子回村作乱#。”

程立峰嘴角微微扬起,不是笑,而是某种机械般的肌肉抽动。

他盯着沙盘中央那棵被红圈标注的老槐树,仿佛它早已是一具标本,只待移植进精心设计的景观牢笼。

“人一旦开口,漏洞就出来了。”他声音低沉,却字字如钉,“情绪越真,逻辑越破。我要让他们自己证明——所谓真实,不过是失败者的哭诉。”

他缓缓抬手,按下内线电话:“通知媒体组,重点推送‘文明升级必然伴随阵痛’专题报道。把他们童年那张蜡笔画翻出来,标题就叫:《从幼稚园盟约到现代法治冲突》。”

话音未落,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,短暂照亮了沙盘边缘那根悄然生长的绿芽。

它已顶开塑料表层,茎秆微颤,仿佛感应到了什么。

与此同时,三百公里外的打谷场。

夜风裹着麦香与焦土味扑面而来。

陈景明独自伫立在昨夜焚烧话筒的残骸旁。

火焰早已熄灭,只剩一圈黑色印记,像大地的一道旧伤疤。

而就在那灰烬边缘,一株细弱的新绿破土而出,顶端竟嵌着一小片扭曲的金属碎片,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
他蹲下身,指尖轻轻触碰那片嫩叶。

刹那间,一阵细微的麻意顺指而上,仿佛电流穿过血脉。

手机突然在裤袋中剧烈震动,自动亮起——相册未经操作自行弹出,一段从未存在的影像开始播放:

夏夜,篝火噼啪作响。

三个少年围坐成圈,脸上涂着锅底灰,正齐声高唱《我的祖国》。

歌声清澈嘹亮,穿透三十年光阴。

镜头缓缓移动,画面角落,一块裸露的地基石上,赫然刻着四个数字:“1996.7.15”。

陈景明呼吸一滞。

那是守灯亭的地基落成日。

他们亲手刻下的日期。

可这张照片……他们从未拍过。

他猛地抬头望向麦田深处。

风掠过千亩金浪,穗尖摇曳间,几点萤火忽明忽暗,如同回应他的凝视。

那些光点排列成一条蜿蜒小径,直通老槐树下。

记忆如潮水倒灌。

他看见十岁的自己踮脚在木板上写字,李娟认真折好蜡笔画放进铁盒,王强拍胸脯说“谁敢动咱们的地盘,我就跟谁拼命”。

那时的誓言如此轻,又如此重。

手机屏幕悄然暗去,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并未消失。

他知道,那不是幻觉,也不是系统标签的错乱反馈。

那是麦田本身,在召唤它的孩子归来。

凌晨三点,第一缕晨雾尚未散尽,村口的小路已陆续出现身影。

有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初中校服,袖口磨出了毛边;有人双手捧着泛黄的老照片,边走边低头擦拭相框;还有人背着沉重的录音设备,耳机挂在脖子上,嘴里哈着白气。

他们是散落在全国各地的旧邻、同学、曾经的“未来俱乐部”外围成员,甚至包括几个曾在直播中嘲讽过“狗剩回乡作秀”的网友,此刻却默默站在人群后方。

记者小马是最先抵达的媒体人。

他调试着手机支架,额头沁出汗珠。

突然,两名保安模样的人冲上来推搡:“谁让你拍的?这是违建现场!”

手机脱手飞出,砸在地上,屏幕瞬间裂成蛛网。

人群骚动。有人怒吼,有人上前阻拦。

小马没说话,只是慢慢爬起来,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防水袋,将碎屏手机塞进去,再用胶带牢牢绑在扫帚杆顶端。

他举起这简陋的“长枪”,对准老槐树,镜头稳稳开启直播。

“各位,”他声音嘶哑却坚定,“我现在位于北方某村打谷场。这里没有信号塔,没有5g覆盖,但有一棵树,一百个穿校服的人,和一场没人批准的证言仪式。”

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。

陈景明站在老槐树前,看着砖墙围护中的古树根系,看着李娟清点录音名单时专注的侧脸,看着王强带着工匠队兄弟默默铺设临时讲台。

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机边缘,脑海中闪过程立峰在新闻发布会上冷静陈述“城市更新必要性”的画面。

但他也明白,有些东西,早已无法被算法伪造或删除。

比如那晚病房里响起的麦浪声,比如此刻指尖残留的嫩叶触感,比如这群人眼中共同跳动的光——那是三十年前夏夜篝火的余烬,从未熄灭。

当第一缕晨光掠过麦穗顶端,金色波纹层层荡开,如同命运之手掀开了一页尘封的日记。

陈景明握住李娟和王强的手。

三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紧紧交叠,一如当年泥泞中发誓的模样。

他低声说:“等太阳照到树影第七道纹路时……我们就让所有人,说出真名字。”

远处山梁上,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。

车窗映出程立峰冷峻的侧脸,轮椅轮廓在后座若隐若现。

他望着远处聚集的人群,嘴角微动,却没有下令阻止。

因为他知道,真正的风暴,从来不在人数多寡。

而在那个即将开口的第一句话里。

正午将至。阳光垂直落下,老槐树影恰好七道裂纹铺展如扇。